圣人有云,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。
魏檗几乎每天都会往落魄山跑,给陈平安带着从包袱斋带来的珍贵药材。
魏檗对于陈平安这两旬光阴的凄惨境遇,虽然说做不到感同身受,但是陈平安的韧性,以及那个糟老头子的心狠手辣,都让魏檗感到诧异。
这得是多大的“大任”,才需要遭此劫难?总不至于让陈平安这少年,当天下大变之时,倒悬山传来噩耗,然后要求这位少年,去一剑曾当了好歹是山神,本就身负巡狩职责。”
魏檗手肘斜靠栏杆,转头望向少年,“喝了小半壶酒而已,就这么管用?”
陈平安赧颜道:“我也不知道为啥,喝过了,心情就大不一样。”
魏檗点头道:“好事情。”
老人的浑厚嗓音传出,“进来享福了!”
陈平安无奈一笑,跟魏檗告辞,魏檗亦是苦笑不言,享福?亏得老人说得出口。
卸甲一词,听上去很有意思吧,可事实如何?是要陈平安自己撕开表层皮肤、掀起指甲盖!
抽丝这个说法,则是要求陈平安自己抽动筋脉!
这种残虐的手法,真正考校人心之处,在于故意让陈平安自己动手,还得瞪大眼睛,动作还不能快,一点一点,就那么自己给自己“抽丝剥茧”。
但是魏檗在头皮发麻之余,也对陈平安的武道境界充满了期待。
这样打熬出来的三境,底子到底有多雄厚,日后与人对敌厮杀的时候,战力到底有多强?
陈平安脱了草鞋走入空荡荡的屋子,关门后,发现老人正盘腿而坐,在那边翻阅《撼山谱w,看得老人眉头直皱。
今天老人在陈平安练习剑炉之际,突发奇想,说想要看看剑炉这个站桩的拳谱,陈平安一番解释之后,无外乎当初跟宁姑娘说的差不多,拳谱是代人保管,不是他陈平安所有,拳谱所记载的拳法和图谱,不可外传,诸如此类,把老人给烦得差点就要当场教训少年。
“这就是那部撼山拳谱?”
老人随手将拳谱丢还给少年,呵呵笑着,满脸讥讽道:“拳法开篇有言,‘家乡有小虫名为蚍蜉,终其一生,异于别处同类,皆在搬运山石入水。’哈哈哈,原来是俱芦洲东南那边的江湖武人,你听听这些小家子气的言语,土腥味十足,可想而知,写出这部拳谱的拳师,一辈子能有多大的出息?”
“好在这家伙还算有点自知之明,晓得在拳谱里明明白白写了一句,‘一直不曾跻身当世拳谱之清流高品’,要不然老夫真要骂他一句臭不要脸了。”
“‘我的拳法,分生死不分胜负,重拳意不重招式’,啧啧,这句话,真是说得癞蛤蟆一张嘴,就想要吞天吐地,好大的口气。陈平安,你知道为何拳谱如此阐述吗?很简单,因为分胜负的话,总是输多胜少,所以才念叨着分生死,大不了一死了之嘛。”
陈平安闷闷不乐道:“拳谱如此不堪的话,老前辈还愿意把书中拳理记得这么清楚?”
老人哈哈大笑,“所载拳法是真稀拉,但是这哥们说话不怕闪着舌头,老夫看着挺乐呵的,当一本乱七八糟的山水游记看待就行了。”
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,但是有些不高兴。
他很珍惜这部拳谱,无比珍惜!
对撼山拳的心怀感恩,陈平安内心深处,甚至不比剑灵的三缕剑气逊色。
一个是救命药,一个是保命符。没有高下之分,也不该有。撼山拳谱的优劣,其实陈平安大致有数,因为宁姚就觉得很一般,按部就班学着练拳可以,但是她不觉得有多大的成就。之后朱河也亲眼见识过陈平安的走桩立桩,同样没有半点惊艳之感。
可是陈平安不管这些。
哪怕陈平安再过十年,一法,是说你去到倒悬山之后,可以随便看,可以随便走,但是某些事情,你不得外传。你传了,浩然天下自然有那位道教掌教之一的徒子徒孙,来跟你算账。而且涉及此事,儒教三学宫七十二书院,往往不会太过掺和插手,最多居中调停几句话而已。
至于为何文庙里头有神像的圣人们,对此选择视而不见,那估计就是涉及到极大的内幕了。
三个字,“天”晓得。
阮秀纳闷道:“爹,你说这么多,跟不让我帮你打铁铸剑,有关系吗?”
阮邛点头道:“那把剑品相太高,材质太好,你如今境界已经足够,爹怕万一你打出真火来,太吓人。如今小镇鱼龙混杂,稍有风吹草动,就会是半个宝瓶洲都知道的事情。”
阮秀更加奇怪,“我不就打个铁,还能打出块桃花糕啊?”
阮邛冷哼道:“如果只是打出一块桃花糕,爹那倒是省心省力了。”
阮秀略显尴尬地“哈”了一声,不再说话。
最近一年,糕点吃的不多,一说起来就想流口水,有点难为情。
阮邛憋了半天,还是忍不住,“那小子听说是给宁姚送剑之后,二话不说就答应了,就连宝瓶洲距离倒悬山到底有多远,都没问,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不知天高地厚!”
阮秀转头,轻声道:“爹,只是喜欢一个姑娘而已,还讲究门当户对啊。又不是结婚成亲,到了那个时候,讲究一个出身,勉强还有点道理,如今只是喜欢谁而已,天不管地不管的。”
阮邛愣了愣,“你知道他喜欢宁姚?”
阮秀瞪大眼睛,“我又没眼瞎,而且爹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看得到人心啊,所以早知道啦。”
阮邛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,只恨不得一步走到落魄山竹楼,然后一拳打死那个泥瓶巷小泥腿子。
没这么欺负自家闺女的。
阮秀突然笑了起来,“爹,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喜欢陈平安吧?嗯,我说的这种喜欢,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。”
阮邛有些摸不着头脑,虽然心里发虚,仍是故作轻松,嘴硬道:“你怎么可能喜欢那小子,跟出身没关系啊,爹也是寒苦门户里走出来的穷小子,这点不用多说什么,可是那陈平安的容貌和天赋,还有性格脾气,爹是真不喜欢,哪里配得上我家秀秀。”
阮秀哦了一声,双手胳膊伸直,十指交错,望向远方,“原来爹你不喜欢啊。”
堂堂兵家圣人,差点给自家闺女这么句话给气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