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清呈最终还是要去美国了。
谢雪体检出来,身体状况并不好,她受的打击太大了,医生说她有了明显的孕期焦虑症,症状很严重。如果谢清呈这个时候再不配合,她可能就真的支撑不住了。
从十四岁那年开始,谢清呈再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的。
哪怕现在案件已经水落石出了,他的命运好像也没有因此而有什么改变。
因为手续都是由卫家的人在处理的,办起来很快,谢清呈出院之后不久,就要准备出境治疗了。离开前的那一周,陈慢约他见了一面。
海战中陈慢也受了重伤,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才痊愈。
他原本发给谢清呈的见面地点,是那家他们曾经去过的素餐馆,但谢清呈收到消息后,过了几分钟,回复他说换个地方吧,于是重约了一家禅茶馆。
陈慢是先到的,在屋内等了一会儿,谢清呈来了。陈慢回头见到他,尽管心里早有准备,还是吓了一跳,而后万般不是滋味。
“哥……”
只是短短一个多月没见,谢清呈看上去就好像老了十多岁。
他以前的气质是很锐气,很硬冷的,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冰冷的悍劲。而现在,他眉目间的那股萧索冷意还在,但支撑着他的那种狠劲却好像消失了。这让他显得非常地疲倦,病态,形容枯槁,整个人都显出些不正常的苍白来,像是勉强被挽留在人间的鬼。
以前谢清呈和陈慢坐在一起的时候,虽能看出年龄差,却也没有到让人瞧来悬殊的地步。
现在却非常明显了。
谢清呈在他面前坐下,陈慢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,还未说话,眼圈就先红了,他把脸转到一边,将泪忍了回去,然后才重新望向他。
谢清呈:“久等了。”
“也没有太久……”
“伤好了?”
“嗯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两人之间的对话异常生疏,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,阻隔在了他们中间。
最后是陈慢忍不住了,打破了那层薄膜——触碰到那个对两人而言几乎算是禁忌的内容:“哥……对不起……如果、如果我知道他不是段闻那边的人,那我一定不会……”
“杀了他的人不是你,不是你的队友。不是你们。你们只是依法行事。”谢清呈靠在椅上,双手抱臂,一双眼睛望着陈慢——尽管其中一只已经没有了任何焦点,什么也瞧不见了。
他说:“杀了他的人,是我。”
陈慢:“不是的,哥……你不要这样想……”
谢清呈垂下眼睫,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。
一盏热茶在两人面前袅袅蒸腾,无声地流溢着蒸汽。
陈慢擦了擦泪:“哥,你的眼睛……”
“你是最后见到他的人。”谢清呈没有在意自己的眼睛,而是忽然和陈慢说了这句话。
陈慢:“……嗯。”
又是几秒的寂静。
然后谢清呈问:“那他的最后……是怎么样的。……你能和我说说吗。”
陈慢没答话,过了一会儿,一滴泪落到了面前的桌子上。
贺予最后在船上仰天大笑,神情又疯狂又伤心,任谁都能瞧出他当时的绝望,他甚至要陈慢亲手开枪击毙他。陈慢的出现让他放弃了最后的求生欲望,他觉得谢清呈是为了保护陈慢才做的那么决绝。
最后的那几秒钟,贺予眼睛里透着的完全都是伤心与恨意。
可陈慢怎么告诉谢清呈呢?
谢清呈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,已经变得那么枯朽破败,陈慢怎么还能再往他的心口插一把尖刀。
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。
谢清呈闭上了眼眸。
陈慢哀声道:“哥……你是……真的喜欢他,是吗?”
“……”
“我从前以为你是迫不得已,或者是因为什么原因你才不得不和他在一起,可是……”陈慢没再讲下去,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。
谢清呈没有说喜欢,也没有说不喜欢。
喜欢是什么……
是他这样无法给与贺予百分百的信任的人会有的感情吗?
他曾见过真正的喜欢,在那种喜欢里,他见过这世上最热烈的眼神,听过这世上最真诚的告白,受过这世上独他受过的守护。
他在那爱情里,见过什么叫无怨无悔,什么叫飞蛾扑火,什么叫痴心一片,什么叫矢志不渝。
那些都不是他所拥有的。
他什么都没有给过贺予,他怎么配说喜欢?
陈慢揪心地望着他的眼:“哥……你不要再这样了……你去美国之后,要好好地治病……好吗?对段闻的调查追捕都还没有结束,那个最大的黑手还没有被绳之以法,我想要……我想要你能亲眼看着害死了伯父伯母,我的大哥……还有……还有贺予的那个组织,能够全员伏法,得到应有的报应。”
“我知道,这或许需要很漫长的时间,但是总有一天,你能看到的……只要你还活着。”
陈慢顿了顿,又道:“哥,你知道吗,最新的调查里,他们发现了当年易北海杀人的真相……连易北海都是段闻抓住了机会,顺手用来测试最新听话水效果的试验品!他那时候去赌坊,喝了一杯酒,他本来没有那么坚定的杀心能够向秦老动手的,是那杯酒里有东西……那一版的听话水改造的很失败,卫容招供说,段闻原本下的命令是让他去给母亲寻仇时一并威胁秦慈岩,迫使他讲出一个研究报告的秘密,结果易北海不慎失手……”
谢清呈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秘密报告。
——初皇。
易北海原本就有杀医的念头,段闻将他利用,旁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玄机。
如果换作以前,这一层真相的揭秘无疑会让谢清呈心神大震,可现在他也只是接受了这个事实——他好像不再会为任何事情惊讶,不再会为任何事情喜悦,不再会为任何事情生起任何的情绪。
他就是一具枯木,里面装载的一切都空朽了。
“哥,段闻总有一天会站在审判台前被定罪的。我希望……你能坚持着看到那一天。”
“我知道失去了贺予,你一定很难过,但是……你还有谢雪,还有即将出世的外甥,你还有……”他一双眼睛像兔子似的望着他,踟蹰半晌,鼓起勇气说了下去,“——你还有我。我们也都很需要你,我们也都不能没有你。”
谢清呈终于开口了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陈慢:“……哥……”
谢清呈说:“陈慢,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爱过什么人。也许我也从来就没有爱过贺予。因为像我这样的人,没有什么资格说喜欢不喜欢。”
陈慢:“……”
“但我说过,他的位置,是没有人再可以替代的了。”谢清呈说,“以前是这样,以后也不会改变。生或者死,那个地方都会一直属于他。只属于他。”
“直到我也离去的那一天。”
陈慢泪盈于睫。
谢清呈起身,唤来服务员结账,在离开之前,他对陈慢说了一番话。
他说:“陈衍,我并不值得你去留恋。你往前走吧,你会遇到比我好得多的人。而我。”顿了顿,“我已经把最爱我的那个人给亲手害死了。往后这些时间,都是我应付出的代价。”
他离去了,独自一人回到陌雨巷。
路上,谢清呈遇到了一个卖小面人的摊子。
现下秋意渐深,马上就是中秋了,传统老匠人的行脚铺子又开始躲着城管出现在街头巷尾。
老匠人的摊子上已经拿可乐瓶插着做好的七八种面人,有最常见的孙悟空,嫦娥,还有喜羊羊,哆啦A梦……谢清呈看着那面人摊子,就像在看一场镜花水月疑真疑幻梦。
“先生,要买什么呀?”
恍惚间梦醒了,是老手艺人在和他说话。
谢清呈发现自己不自觉间已经走到了对方面前:“……能捏龙吗?”
“可以啊。”老人笑得很慈祥,皱纹间都是岁月沉淀下的温柔,“那你想要捏什么样子的呢?”
“要两条龙,一条是红的,一条是银色的。放在一起。”
老人若有所思地:“这样的要求以前也有人和我提过啊……”
谢清呈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在微微地蜷缩着,他甚至不用再问,就已经知道了是谁曾经在这个摊子前,笑着提过同样的意愿。
他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,说:“是吗……”
“也就是除夕的时候吧……”老人想起来了,笑眯眯的,“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呢。”
谢清呈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些哽咽,他说:“麻烦您照着当时的样子做吧,因为……”
他整理了一下情绪,才把后半句话说出来:“因为那一对小龙,是送给我的。”
老人很惊讶,又很高兴:“那它还在吗?”
谢清呈喉间似有苦榄,他轻声说:“……我把它弄丢了。”
小龙做好了,和除夕那一晚贺予送他的一模一样,谢清呈接过了竹棍,握着竹棍的手在微微颤抖。
他最后郑重其事地谢过了老人,将那小面人揣在了自己风衣衣兜里,最靠近心脏的那个位置——他把它带回了家。
离国前的一天,谢清呈去完成了在国内的最后一件事。
他独自去了墓园。
贺予在国内已经没有亲人了,没有谁会为他立碑,除了谢清呈。